与其做一个窝窝囊囊的人,何如做一头人见人爱的驴?
这念头在艾伦脑子里转了好几天,尤其是在军事基础训练的时候。那教官,脸色一如既往差的像是秦陵里的干尸,自打见识了艾伦那套“野路子”火球术后,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盯上他了。一起挥挥魔杖就好(集体施出的威力大些,也有限),他反而得去跑圈;别人跑圈,他还是得跑圈;休息睡了,他被单拎出来,继续特训那套“帝国标准魔力引导手势”,一遍又一遍,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来,汗水流进眼睛里,辣得生疼。
那些细皮嫩肉的贵族少爷们,起初多少有点担心,后来发现教官的火力全集中在艾伦身上,便也松快下来。现在没人会来和艾伦搭话了,原本也没有,看艾伦的眼神里没有可怜,就是单纯的看那头拉磨拉得特别卖力、却总挨鞭子的倔驴的感觉。
时间过得快极了,也慢极了。快的是训练日程,慢的是每一分每一秒的肌肉酸痛和精神折磨。艾伦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胚,教官就是那铁匠,抡着“规矩”的大锤,非要把他身上那些“不合时宜的棱角”砸平了,砸进那个统一的、方正的模子里去。他脑子里嗡嗡的,塞满了教官的吼声、皮靴砸地的声音、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。有时候累极了,他真觉得自己不如变成头驴,至少驴挨鞭子是因为拉磨,拉完了还能歇歇,吃口草料。他现在这算啥?拉的是看不见的磨,挨的是“为你好的鞭子”。
训练总算结束了,艾伦的脑子还是懵的,像被灌了一瓢刚搅和开的糨糊。胳膊腿儿仿佛不是自己的,走路都打着飘。回到宿舍,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,盯着天花板上那几道陈年水渍,觉得那纹路比任何魔法阵都深奥难懂。
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像块晒透的土坯一样裂开时,一张请柬,带着股薰衣草掺和魔法墨水的怪味儿,塞到了他手里。递请柬的是秃头,“魔导工学”那屋的管理员。递过这张颇具分量的请柬的时候随意的像问吃了吗,“斯特林伯爵,学院的金主。他儿子和你同班,就那个头发梳得能滑倒苍蝇、坐得比教堂长凳还直的维克多。去露个脸,穿体面点。”
艾伦捏着那烫金边的羊皮纸,感觉比训练时的沙袋还沉。魔法礼服?他只有两件洗得发白、腋下快透光的学院袍。正装?他上辈子的西装倒是挺括,可惜没跟着灵魂一起穿越过来。
秃头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,叹了口气,从他那散发着旧书和古怪药剂味的衣柜深处,刨出一套深蓝色的礼服。“借你的,小心点穿别揉别洗,有恒温的符文,所以才叫魔法礼服。”艾伦接过,料子沉甸甸的,触手微凉,袖口那些银线绣的符文,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群睡着了的小萤火虫。
周五晚上,艾伦就穿着这套借来的“皮”,站在了斯特林伯爵府邸的大门前。好家伙,这哪是府邸,分明是把一座小山掏空了,又用宝石和亮晶晶的魔法糊了一遍。黑丝绒似的夜空,成了盛放珠宝的衬垫,窗户里流光溢彩,活像巨兽睁开了无数只镶金嵌银的眼。门口杵着俩守卫,盔甲不是铁打的,像是某种会变色的水晶,灯光一照,赤橙黄绿青蓝紫,轮流在他们身上跑马,看得艾伦眼晕,心想这要是搁生产队晚上站岗,不用带灯,自个儿就能当信号塔使。
珍珠白的大门不是打开的,是像块受热的猪油膏,慢慢化开,变得透明,露出里面更加晃眼的世界。艾伦迈步进去,感觉自己不是走进了一个厅堂,而是掉进了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、光怪陆离的万花筒。
穹顶高得能飞鸽子,上面的壁画不是画的,是像流沙一样缓缓地流动着,金色的云,紫色的霞,蓝色的不知名星图,慢悠悠地飘荡、融合、分离,看得人脖子发酸。墙上挂着的祖宗画像,大部分眼珠子会跟着人骨碌碌转,有点则在哪冲瞌睡——谁家没几个躺平的呢是吧。
艾伦试着往左挪两步,画里那个戴着夸张假发、面色红润的老爵爷,眼珠就跟着滑到左边;往右挪,眼珠又骨碌回来。这感觉,比被教官盯着做俯卧撑还让人毛骨悚然,仿佛在扒拉着你,掂量着你身上的礼服是租是借,掂量着你骨头里几两重,琢磨着怎么榨干你身上的全部油水。
大厅中央是个喷泉,喷的不是水,是发光的、粘稠的、像融化的琉璃似的东西。它忽而扭成螺旋,忽而炸开成雪花,忽而又聚拢成一个个模糊的、仿佛有生命的人形,旋即又散开。围着喷泉的长桌上,食物堆得像小山。烤得焦黄、滋滋冒油的禽兽,艾伦认得;那些蠕动着的蓝色胶冻、冒着七彩气泡的饮料、长得像微型森林的甜点,他就敬谢不敏了。尤其是一种放在银盘里、还在微微搏动的、暗红色的肉块,旁边插着花体的小标签:“烈焰犀牛心”,艾伦胃里一阵翻腾。
人声嗡嗡,像夏天池塘里成群的蛤蟆。男人们穿着和艾伦类似的魔法礼服,只是料子更挺,符文更亮,有些人的领口、袖扣甚至鞋尖,都嵌着真正会发光的魔法石。女人们则是移动的星河,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和后背,裙摆迤逦,上面绣着的魔法纹路随着步伐摇曳着明明灭灭,洒下细碎的光尘。
拿着小扇子一档小嘴儿,就开始笑话艾伦这个乡巴佬了——至少艾伦是这样觉得的。
空气里混杂着昂贵的香水味、食物的油腻香气,还有一种无处不在的、细微的魔法波动,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皮肤上爬。
艾伦把自己缩进一个靠近巨型盆栽的角落,手里端着一杯不知名的、冒着珍珠般气泡的银色饮料,不敢喝。他观察着人群,很快看出了门道。
最核心的一圈,众星捧月般围着个穿金色礼服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,想必就是斯特林伯爵。他说话声音不高,每说一句,周围便适时地响起一阵压低的笑声或赞同的颔首,节奏精准得像交响乐。旁边是年轻贵族们的圈子,维克多就在其中,如鱼得水,笑容标准得可以用尺子量,领口的金鹰家徽比在学校里戴着的好像又大了一圈,光芒刺眼。
还有一些人,散落在边缘,衣着各式各样,体面但不出挑,神情带着点谨慎的恭敬,大概是教授、官员或富商。艾伦属于这里,又不完全属于——他连这身“皮”都是借的。
果然,维克多像艘装饰华丽的巡洋舰,缓缓驶到了艾伦好不容易找到的“浅水区”,但又因为吃水太深开不进来。远远的打了声招呼,“史密斯,”他开口,笑容无懈可击,“真令人意外。”目光在艾伦袖口那处不易察觉的、用魔法勉强修补过的磨损处停留了半秒。
“秃头 让我来见识见识。”艾伦实话实说。
维克多点点头,仿佛这个答案印证了他的某种判断。“见识见识?很有自知之明。”他语气轻飘飘的,像在点评一道不够甜的餐后点心,“毕竟,合适的场合需要合适的装束,就像合适的土壤才能长出合适的作物,不是吗?”他点了点头,动作不大不重,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、划分界限的意味,然后转身回到了他那光芒四射的圈子。隐约有压低的笑声传来,像蚊子哼。
艾伦不想琢磨他说的是啥意思。继续啃着一块看起来相对正常的蜂蜜糕点,甜得发齁。他感觉自己像混进天鹅群里的土鸭子,毛色不对,叫声不对,连划水的姿势都透着笨拙。但起码吃饱了再说。
宴会的高潮是一只鸟。伯爵命人推上来一个罩着黑绒布的笼子,掀开布,里面是只漂亮得近乎邪异的生物——火羽鸟,据说来自火山群岛。它被放出来,在大厅上空盘旋,拖曳着长长的、火星四溅的尾羽,像一把在空中挥舞的、燃烧的拂尘。宾客们仰头赞叹,为那些精准避开他们头顶、化为光屑消失的火星而鼓掌。
先是盘旋再是俯冲,最后引导着众人的视线,飞向了那扇变得透明的宴会厅大门。大门外,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由四匹纯白独角兽牵引的、通体镶嵌月光石的华贵马车。车门无声滑开,一只穿着银线刺绣软靴的脚迈了出来。
然后,艾伦看见了那张脸。
那张脸他太熟悉了——每天在“魔导工学”资料室里,一天到晚研究者那些“小玩意”、抬起头用那双总在提醒你眠不足的眼睛、得能数清有几根头发的那张脸。
秃头。
但现在,这张脸上方顶着繁复得能当鸟巢的银白色假发,假发上还别着几枚小小的、不断变换色彩的魔法星钻。他身上穿着银白与深紫交织的宫廷礼服,领口别着的不是家徽,而是一枚小小的、散发着柔和日晖般光芒的徽记——晨曦皇室的象征。他脸上那种惯常的、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懒散神情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、温和而疏离的威严。嘴角挂着浅浅的、标准的弧度,眼神平静地扫过大厅,像阳光掠过水面,温暖却不深入。
大厅中的众人,包括斯特林伯爵,纷纷脱帽俯身,动作整齐得像排练过无数次。小姐们则微微屈膝,裙摆如花朵般绽开。
“皇长子艾德里安·晨曦殿下,”斯特林伯爵迎上前,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熟稔,“欢迎驾临寒舍,真是蓬荜生辉。”
“斯特林叔叔太客气了。”艾德里安——或者说,秃头——的声音响起,还是那个音色,但语调、节奏、轻重,全都变了。不再是资料室里那种含糊的、带着鼻音的嘟囔,而是清晰、平稳、每个字都落在该落的地方,像精心调试过的琴键。“父亲有点想念您了,特命我前来一看看,顺便代看望下他送您的火烈鸟了。”
“陛下厚爱啊。”斯特林伯爵侧身引路,“殿下请。”
接下来的半小时,艾伦就站在那个角落里,看着那个他以为除了捣鼓发明和打瞌睡之外什么都不会的“秃头”,自如地周旋在宾客之间。他和老贵族们谈论今年的魔法作物收成,语气熟稔得像在聊自家后院;他和几个将军模样的男人低声交谈了几句,对方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;他甚至走到那群年轻贵族中间,拍了拍维克多的肩膀,说了句什么,维克多那张永远完美的笑脸竟然出现了片刻真实的、受鼓舞的红光。
更让艾伦目瞪口呆的是,艾德里安居然还和几位小姐跳了舞。他的舞步标准而流畅,引领着女伴在光滑的地面上旋转,银白色的假发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,那身华丽的礼服穿在他身上,竟然不显突兀,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——仿佛他生来就该穿成这样,站在这里。
艾伦看着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那个在资料室角落啃干面包、袍子上沾着墨水渍、抱怨“这帮小兔崽子又把卷宗顺序搞乱了”的秃头,和眼前这个谈笑风生、举止优雅、被众人簇拥的皇长子,真的是同一个人吗?
他想起少林寺的扫地僧人了。不带这么反差的呀。
也许,人本来就有很多张脸。在资料室是一张,在宴会厅是另一张。在泥地里是一张。就像驴,拉磨的时候是一副样子,卸了套、在田野里撒欢的时候,又是另一副样子。
艾伦正胡思乱想,忽然感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。他抬起头,正好对上艾德里安看过来的眼睛。隔着半个大厅,隔着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灯光,那双眼睛平静无波,看不出任何情绪。但艾伦确定,他看见自己了。
艾德里安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,便自然地移开,继续和身旁的一位老贵族交谈,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中的扫视。
憋闷。那种训练时被训斥的不行、透不过气的憋闷感又回来了,还混杂了甜腻的香气和虚假的笑声。艾伦借口透气,溜出了大厅。
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,厚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。他漫无目的地走,推开一扇不起眼的侧门,来到了一个露天阳台。夜风一吹,脑子清醒了些。下面是个魔法花园,植物们发着幽光,蓝的、绿的、紫的,像一片沉静而诡异的海底。更远处,是城市密密麻麻的灯火,那些魔法塔尖的光芒,从这里看,冰冷而遥远。
他摸出根烟——本地特产,烟叶里掺了宁神草,点着了,有一股清凉的薄荷味冲进肺里。烟雾缭绕中,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夏夜的路边摊,啤酒、烤串、汗味和肆无忌惮的吹牛声。但那画面很快被另一种声音覆盖。
是歌声。跑调的、粗野的、混杂着喧哗和碰杯声的歌声,从伯爵府高墙的另一边,隐约传来。
鬼使神差地,艾伦掐灭烟,顺着阳台一侧狭窄的、装饰性的铁梯爬了下去,穿过寂静的、发着微光的花园,找到一扇隐藏在藤蔓后的、生锈的小铁门。门没锁,轻轻一推,“吱呀”一声,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和气味,汹涌地扑了进来。
门后是条巷子,地上是黑乎乎的泥浆,混杂着可疑的垃圾。空气的味道复杂极了:劣质酒精的酸馊、汗液的咸腥、食物腐败的馊味,还有一股……类似烧焦塑料混合着硫磺的、刺鼻的化学气味。巷子尽头有光,昏黄、摇曳,是从一扇破窗户里透出来的油灯光。
艾伦走过去,那是一家酒馆。招牌歪斜,油漆剥落,画着的酒杯图案模糊不清。喧闹声正是从这里炸开的。
他推门进去。
烟雾更浓,是劣质烟草和某种廉价魔法燃料混合的产物,辛辣呛人。灯光昏暗,勉强照亮几张油腻的破木桌和长凳。挤在这里的人,与宴会厅里的仿佛是两种不同的生物。男人大多穿着看不出本色的工装或粗布衣,脸上刻着疲惫和风霜;女人很少,且大多面色憔悴。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某种“痕迹”:缺了手指的手,不太灵便的腿,脸上、脖子上奇怪的色素沉积或疤痕。艾伦认出其中一些是“魔法灼伤”或“低度污染症”——长期接触未经妥善处理的魔法废料或廉价魔法器具的后果。
吧台后的老板是个秃顶壮汉,正用一块黑乎乎的抹布擦着同样黑乎乎的杯子。看见艾伦进来,他独眼里闪过一丝诧异,像在粪堆里看见了一朵绢花。
“少爷,走岔道了吧?”老板声音沙哑,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艾伦没说话,走到吧台前,掏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币——他省下的。“酒,”他说,“最烈的。”
老板盯着铜币,又盯着艾伦身上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礼服下摆(尽管沾了灰),半晌,收起钱,从柜台下摸出个陶罐,倒了满满一杯浑浊的、泛着泡沫的液体推过来。杯子边沿有个豁口。
酒很辣,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。艾伦端着杯子,找了个墙角的空位坐下。周围的人起初还打量他,但很快就被各自的忧愁和酒精拉回了自己的世界。
声音嘈杂地涌进他的耳朵:
“……三个铜板!说好五个,那狗日的工头抹了两个!说是魔法熔炉效率低了,扣我们的钱!”
“……咳嗽,咳了半个月了,东区那水……不能喝了,一股子怪味,可有什么法子?”
“……听说了吗?南巷老约翰家的闺女,在纺纱厂,手被魔法纺锤卷进去,没了……赔了十个银币,顶个屁用!”
“……活不下去了,真活不下去了……北边矿上又塌了,埋了十几个,尸首都挖不全……”
“……小声点……我听说,有些地方,有人在‘串’了……”
“……串?拿啥串?拿你挖矿的镐头,去串那些老爷的魔法盔甲?醒醒吧!”
这些声音,粗糙,真实,带着汗味、酒气和绝望。它们像一把生锈的锉刀,嘎吱嘎吱地,锉掉了艾伦脑子里那些宴会厅的华美光影,露出了下面冰冷、坚硬、布满裂痕的现实基底。这个魔法光辉照耀的帝国,它的蒸汽魔法机车跑得再快,它的浮空城堡建得再高,也是用这些人的血汗、健康甚至生命,一点点垫起来的。那些宴会厅里光鲜亮丽的人们,他们的恒温礼服、自动料理、魔法娱乐,其代价就流淌在这条肮脏巷子的空气里,凝固在这些残破的身体上。
艾伦又喝了一杯。劣酒烧灼着他的胃,也烧灼着他的思绪。他想起了教官的“规矩”,想起了维克多那轻飘飘的“合适”,想起了那只在笼中盘旋的火羽鸟。上流与下流,原来不过是一墙之隔。墙内的人,在精致的笼子里,享受着被规训好的“自由”和“美好”;墙外的人,在露天的泥泞里,挣扎着最原始的生存。而他自己,这个穿越而来的灵魂,这个背负着间谍任务的替身,此刻正可笑地骑在墙头上,一只脚沾着宴会厅的香水味,一只脚浸在贫民窟的泥浆里。
他在酒馆里坐了很久,直到身上的礼服沾满了烟味和酒气,直到那些痛苦的倾诉和麻木的叹息几乎要把他淹没。离开时,老板在他身后含糊地说了句:“少爷,这地方……下次别来了吧,被盯上可不妙咯。”
艾伦没回头。被盯上?我啥时候没被盯着整了。
他沿着原路返回,像一道幽灵溜回依旧灯火通明的宴会厅。音乐悠扬,笑声晏晏,仿佛那堵高墙真的能隔绝一切。维克多看到他,又走了过来,笑容完美:“哦,史密斯,刚才去哪儿了?错过了伯爵珍藏的星光酒。”
艾伦看着他领口那只金光闪闪的、抓着闪电的鹰,忽然觉得那鹰爪不是抓着闪电,而是抓着无数看不见的、来自墙外的镐头、纺锤和病痛。
“去透了透气,”艾伦说,声音平静,“外面的风……很凉快。”
维克多似乎觉得这个回答无趣又合理,点了点头,翩然离去。
宴会终于散场。艾伦脱下那身借来的礼服,小心叠好,仿佛上面沾着的不仅仅是灰尘和烟酒气。他换上自己粗糙的学院袍,躺在硬板床上。黑暗中,酒馆里那些面孔、那些声音,却更加清晰起来。
他想起了莫言笔下那片土地上人们的坚韧与苦难。原身来到这里,本是为了执行任务,观察,汇报,或许还要破坏。他看到的,是一个内部正在溃烂的巨物。破坏它?它自身的重量就快把它压垮了。拯救它?他一个异乡人,一个替身,凭什么?又怎么救?
可是,那些酒馆里的眼睛,那些在魔法工业齿轮下被碾轧的生命……仅仅做一个“观察者”?就像你看见有人陷在泥潭里,慢慢下沉,你可以记录他下沉的速度和姿势,写一份漂亮的报告;也可以,试着扔一根绳子过去,哪怕只是一根草绳。
艾伦在黑暗中睁着眼。他知道自己力量微薄,身份尴尬,前路迷茫。但有些东西,看见了,就再也无法假装没看见。有些声音,听到了,就再也无法从脑子里赶出去。
上一章 下一章
【曙光大陆】全书目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