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怀疑我吃错了东西

最近我发觉,当老师这事越来越邪门了。不是说它变难了——正相反,它容易起来了,容易得让人心里发毛。就像你明知道吃的是屎,可嚼起来却是巧克力的味儿。

一方面,时间突然多出来了。

以前备课得熬通宵,现在全靠吃老本。教过一轮的好处就在这儿——你不用再当拓荒的,每节课都从零开始刨地。这本该让人高兴,可这轻松劲儿让我浑身不自在——轻松的事轮得到我来干?

另一方面,学生居然会笑了,上课不再是唱独角戏了。

我老师当年急得跳脚时说过:“吵架还得有个来回呢,你们上课也得出点声,让我知道教室里还有活人。”以前觉得让学生开口比登天还难,他们不吭声,我一个人唱独角戏,累得跟孙子似的。有个老教师,疫情期间上网课,一来年纪大玩不转电子设备,二来看不见学生,没互动——不习惯这套。疫情结束得了抑郁,课也讲不了了。演员也一样,台下要是有动静,台上就来劲。

现在我算明白了,学生不吭声,多半是走神了——这很正常,数学这东西本来就容易让人神游,逻辑一环扣一环,稍微一走神就跟不上了,就只有接着神游。他们不是不想学(大都知道该学,毕竟150呢),是讨厌“上课”这副阵仗。

我从戏剧和脱口秀那儿偷了点招,试着换着嗓门说话——有时候像太监宣旨,有时候像付航一样“猴子叫”。偶尔拿自己开涮,说点不三不四的俏皮话。嘿,还真管用。

这让我想起那些“网红老师”。他们在讲台上手舞足蹈,说些幼稚的话——“学霸题,数正方体”“在小小的花园里挖呀挖呀挖”。我当时觉得太尴尬了,暗自发誓:我是正经人,绝不变成那副德行。可现在呢?我正一步步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,而且居然还挺享受。

学了点心理学才明白,人说话这档子事,效率低得可怜,每秒就39个比特,专注力顶多撑五分钟——本来就得哄着🧠学习。用滑稽的、顺口溜、甚至演点戏,就是用这些“不正经”的手段,哄着那个又懒又好奇的大脑去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

第三件邪门事是:学生做题慢了,我反而不急了。

以前看见学生一小时磨一道题,心里跟火烧似的。现在才明白,那火是自己点的——总想着“这么简单你怎么就不懂”,从没想过“我讲的人话在他听来可能是外星语”。同一道题,我试着用三种姿势、五种语调、七种比喻来讲。这倒逼着我把藏在直觉里的东西,无法言说的感觉思路,从暗处揪到亮处来。

这大概就是“输出倒逼输入”。逼着自己把脑子里那团浆糊摊在阳光下,晾晒、解剖给学生看。我说这是自己给自己动手术——不打麻药,还得举着镜子看。不是我聪明,就是这么笨拙又诚恳地就行。


可所有这些好事堆在一起,反而让我警惕起来。就像你明知道盘子里是屎,尝起来却是巧克力味儿。这里头肯定有鬼。

要么是我已经滑下去了,滑成了那种腰带上挂钥匙、端着保温杯时不时嘬一口的老教师——搞什么“翻转课堂”,学生学不好就说“练得少”“生源差”,把自己的油滑当幽默,把懒惰包装成教学智慧。

要么是我在真正应该用功的地方偷懒了

战术上我是勤快了——课堂热闹了,讲题花样多了。可战略上呢?我那个搞物理的哥们儿前些天问我:“你到底怎么看教学这回事?”问得我当场卡壳。

是啊,在AI都能写诗的年头,你把那点公式定理翻来覆去地讲,有个什么意思?一个学生在你课堂里坐的那几百个钟头,不过是他生命的几千分之一。在这几千分之一的时间里,你非要往他脑子里塞什么解题技巧——这跟在沙漠里倒一杯水有什么区别?

教学的真正价值,恐怕根本不在于“传达知识”。知识现在满大街都是,你跟AI扯半小时就能摸清个陌生领域,便宜得像秋天的落叶。真正的价值,是让学生看见知识背后那团火。

让他知道数学不是试卷上的酷刑,而是撬动世界的杠杆;让他觉得那些符号和图形,或许能帮他抵达想去的地方。哪怕只是种下一颗“这东西可能有点用”的种子,也比强迫他吞下十公斤五三强。

可这部分活儿,我现在干得最少。因为它没法写进教案——你没法标注“此处应引发梦想共鸣”。它只能见缝插针地长出来,像石头缝里的野草。

最让我脊背发凉的,是那种悄无声息的“单向性”。

上文是我一个人的反思,一个人的结论,这对嘛?我越来越熟练地“输出”,却越来越难收到真实、带刺儿的“反馈”。学生不敢说真话,同事间尽是客套。要不是在网上看到那些匿名的、扎心的吐槽——比如有个博友吐槽家长会像坐牢、骂老师教学生作弊、骂课间不让说笑——我可能还做着“课堂效果不错”的春秋大梦。

那家长的博客像面照妖镜,照出了教育现场另一种真相:根本没有真正的双向对话。家长会成了单方面的训话和表演,课堂成了教师自嗨的舞台,学生和家长的真实感受,全被沉默和客套捂住了嘴。这让我想起我高中时那个年轻的数学老师,他每学期末跟每个学生合影,讲错了会老老实实道歉。他那么用心,绩效却“不好看”,最后也离开了教育行业。

是不是因为,真诚的互动、平等的对话、对好奇心的呵护,这些真正要紧的东西,在追求效率和绩效的系统里,最先被当成垃圾扔掉了?

用物理的话说,这么干最省力。沿着惯性往下滑,重复老路,总是轻松的。而心里那点珍视的东西——创造性、平等对话、好奇心——得额外费力气去护着,也正被“绩效”这玩意儿慢慢啃食。

我爸问过我:“你想这么多,学生/家长知道吗?”

可能知道,也可能不知道。但那个老师的离开始终提醒我:教育要是没了双向的、敢说真话的反馈,就成了场精致的独角戏。就算台下有笑声,就算流程顺溜,就算你觉得自己在努力“哄着”大脑学习——可要是没有真实声音的回流,这一切都是沙上筑塔。


所以我打算继续“堕落”,但得换个方向堕落。

太监嗓的俏皮话还得说,一道题讲出十八般花样还得干——因为这些毕竟管用。但更要在那些公式的缝儿里,塞点别的东西:塞进数学怎么就成了“自由的艺术”,塞进它怎么又冷酷又浪漫,塞进它怎么让一些看着不可能的事,变成可能。

同时,我得主动捅破那层“安全却沉默”的窗户纸。把真实的声音放进来,哪怕它扎人。 告诉学生:“要是我讲得像外星语,你起来骂我都行。”在家长会留出真说话的时间,别光展览成功经验。跟同事别光聊分数,也聊聊那些让我们憋屈、困惑却真实的瞬间。

这很难,难就难在它没法计划,很难成文。你只能备好一片土,等着不知哪颗种子发芽。而这片土的肥料,就是勇气和信任——我有勇气接骂,他们才敢信这个地儿能说人话。

也许哪天,会有个学生因为我某句“跑题的话”,突然觉得那些曲里拐弯的线和冷冰冰的数,跟他想要的未来有关。也许哪天,会有个家长会后留下,不是问怎么提分,而是说:“孩子最近对数学感兴趣了。”

到那时候,我才能梗着子说:巧克力就算包得像屎,可里头终归是巧克力。这就够了。

7 thoughts on “我怀疑我吃错了东西

  1. 客气啦,能感觉到paddy老师对学生很用心!骚扰评论还是挺烦的,我都不敢在太公众的地方发网站链接,基本是博友们之间的访问,这样感觉垃圾评论会少一些

    1. 谢谢军爸,明信片已经收到了。我给让学生们也弄了个明信片的活动,给他们期末考打打气。所以打算好好整理一下感想心得,再写一篇博客。再谢谢军爸~
      评论区是因为这几天被骚扰的有点多就部分关闭了。我晚上再去看看。嘿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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